乔琛:休屠王阏氏与金氏家族——一个西汉匈奴家族的血统延续与文脉传承

发布时间:2021-09-30 浏览次数:7330 来源:西域研究

(作者单位:安徽淮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内容提要:


匈奴休屠王太子金日磾曾是西汉王朝的俘虏、奴隶,他凭借恭谨、机智得到汉武帝赏识,其后休屠王子孙成就了“七世内侍”的不同寻常的历史。这个西汉匈奴家族的血统延续与文脉传承,都与金日磾的母亲休屠王阏氏密切相关,因此,研究与休屠王阏氏相关的历史,对民族史、社会史、妇女史而言,都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二十四史中的前四史以及《资治通鉴》、《论衡》等文化典籍,分别从不同角度,记录了匈奴休屠王家族从阏氏、太子及其弟被汉朝俘获沦为奴仆,到太子及其后世子孙在西汉复杂的宫廷斗争中,历经武帝、昭帝、宣帝、元帝、成帝、哀帝、平帝七朝,长盛不衰,成为西汉最有势力的家族之一的过程。休屠王阏氏曾因“教诲两子,甚有法度”,被汉武帝“闻而嘉之”[1],她病逝后,武帝诏令为其在皇家宫殿甘泉宫画像旌表,享受着属于功勋卓著的名臣才有的殊荣。然而,在各类史著中,金日磾始终作为休屠王家族重新崛起的源头,成为记载的主轴,休屠王阏氏只在金日磾不断的“泣涕沾襟”的祭拜中,彰显着他作为儿子的孝心,而阏氏本人的事迹及其教子“法度”则日渐湮没。到目前为止,只有中央民族大学徐庭云先生的《休屠王阏氏和她的子孙》一文,较为系统地研究了休屠王阏氏与其家族发展的关系。[2]笔者以为,我们应该通过进一步梳理金氏家族的发展脉络及其在文脉传承中的线索,考察休屠王阏氏作为金氏家族灵魂的塑造者的杰出贡献,给她以应有的历史地位。


一、休屠王太子的崛起与金氏子孙的“七世侍中”


至西汉建国时,北方匈奴已经是占地辽阔、军事力量十分强大的游牧民族,匈奴人骑术高超,来去如风,经常入侵西汉的边界掠夺财物和人口,给西汉王朝带来不安和危害。


汉朝经过70年的休养生息后,汉武帝即位,国力强大,开始对匈奴大规模反击。元狩二年(前121),骠骑将军霍去病奉命攻打陇西地区的匈奴休屠王和昆邪王,斩获匈奴四五万人,得休屠王祭天的金人,重挫匈奴右部。匈奴单于因战败欲治休屠王和昆邪王死罪,两人畏死,谋降汉。休屠王中途反悔,为昆邪王所杀,昆邪王降汉,被封为漯阴侯。好大喜功的汉武帝为了炫耀对匈奴战争的胜利,对昆邪王等人赏赐无度,导致府库空虚、“天下骚动,罢敝中国”[3]的不良后果。相反,“日磾以父不降见杀,与母阏氏、弟伦俱没入官,输黄门养马。”[4]“黄门”是专门为皇家服役的机构。在汉代,马是最重要的交通工具,让来自游牧部落的休屠王太子去当“马夫”,惩罚、羞辱之外,也是出于现实需要的一种安排。史书没有记载休屠王阏氏到长安之后的处境,毫无疑问她也沦为汉室奴仆。君死国亡,变身为奴,他们的地位一落千丈,处境格外凄凉。直到太子与汉武帝见面,这一切才得到彻底改变。


久之,武帝游宴见马,后宫满侧。日磾等数十人牵马过殿下,莫不窃视,至日磾独不敢。日磾长八尺二寸,容貌甚严,马又肥好,上异而问之,具以本状对。上奇焉,即日赐汤沐衣冠,拜为马监,迁侍中、驸马都尉、光禄大夫。[5]


这是一次无声的真正“互动”,休屠王太子卓而不群,尽显匈奴王子的不凡气质;汉武帝慧眼独具,洞穿细节中的真正内涵。休屠王太子立即被提升为掌管马政的官员,可能是出于对他的器重之意,汉武帝依据霍去病曾缴获的休屠王的祭天金人,赐姓金。从此以后,休屠王太子名金日磾,字翁叔;他的弟弟名金伦,字少卿。当初金日磾的匈奴名字,如今已不可考。


汉武帝格外重用金日磾,很快就使之从管理马政转而为皇帝服务。据《汉书·金日磾传》载,他先后担任过三个官职,侍中、驸马都尉和光禄大夫,光禄大夫,秩比二千石,每月俸禄谷百斛。这表明金日磾终于在艰难中崛起,步入了汉朝高官的行列。他深得汉武帝的信任,引起贵戚们对汉武帝的不满。汉武帝置之不理,越加厚待金日磾。直到汉武帝晚年,发生了莽何罗谋杀汉武帝的事件,金日磾机智勇敢且身手矫健,“脱武帝五柞之厄”[6],方止息了各种议论。汉武帝死前,金日磾是受诏与霍光共同辅佐幼主的四名重臣之一,他尽心辅佐幼主汉昭帝,受封秺侯。公元前86年,金日磾病故,年仅49岁,谥敬侯,陪葬茂陵。其弟金伦亦早逝,然而金氏家族并未因两兄弟的去世而衰败,继续兴盛长达140多年,今将其家族延续列表如下:



 

从表中可以看到,到休屠王阏氏的孙辈,金日磾一支便沉寂下来。此后,除了第四代金建的孙子金当曾继承秺侯的爵位,史书中未能留下任何人的名字。当然,金当之母为王莽之母的亲姐妹,足见金日磾的后人在当时也是颇有地位的。


金日磾之弟金伦只有一个儿子,即金安上。作为休屠王阏氏的第三代,金安上的四个儿子金常、金敞、金岑、金明,在金氏家族一支独秀。其中金敞在政治舞台上所扮演的角色最为重要,汉元帝即位初期,他任侍中,即与太傅萧望之、少傅周堪、宗正刘向一起,“四人同心辅政。”[8]


到了休屠王阏氏的第四代,金氏的势力达到了极盛时期:共有七位金氏后裔的名字被载入史册。值得注意的是,其中金涉及金钦两人被“举明经”。明经是始于汉武帝时期的选举官员的科目,被推举者须明习经学,故以“明经”为名,是儒生进入仕途的重要渠道。这清楚地表明,当初来自匈奴游牧地区的休屠王阏氏的子孙,如今已居于西汉王朝文化和政治上层。


钦举明经,为太子门大夫。哀帝即位。为太中大夫给事中,钦从父弟迁为尚书令,兄弟用事。帝祖母傅太后崩,钦使护作,职办,擢为泰山、弘农太守,着威名。平帝即位,征为大司马司直,京兆尹。帝年幼,选置师友,大司徒孔光以明经高行为孔氏师、京兆尹金钦以家世忠孝为金氏友,徙光禄大夫侍中,秩中二千石,封都成侯。[9]


金钦“兄弟用事”,握有实权,还是主管京城事务的最高长官,这是他坚实的政治硬实力;同时,他受哀帝祖母傅氏、哀帝生母丁氏两家握有重权的外戚重用,是年幼的汉平帝的“金氏友”,这无疑是不可小觑的软实力。王莽要篡权,金钦是不可逾越的障碍,因此,他成为王莽的打击对象,后在家族爵位继承的问题上,被王莽抓住把柄,大做文章,不堪屈辱自杀身亡。


金钦自杀后,金氏家族的势力受到毁灭性的打击,所以到了第五代金汤及金融,史书上已经没有关于他们政绩的记载。随着西汉王朝灭亡,王莽短命的新朝被农民起义摧毁,休屠王阏氏的后世子孙终结了“七世内侍”的不同寻常的历史。


此后,金氏家族的血统延续是一个值得深入研究的大课题,非笔者学力所能完成。在此略举大端,旨在进一步展示一个匈奴家族融入中原的深度和广度。


早在明朝,就有人描述金氏家族:“子孙流派海内,奕布星列,难以数计。”[10]如今,大量金氏族谱、宗谱被陆续发现,为进一步研究金氏家族的血脉延续提供了丰富的资料。[11]从西南的四川,到东北的辽宁,都有金氏家族的子孙后代,尤以江、浙、赣地区最为密集。安徽省东至县南溪金家村,有一百六十多户七百多人的金姓居民至今仍然群体性地聚族而居,据南溪《金氏族谱》记载,他们是金日磾的后裔,唐朝末年,为了逃避黄巢的军队,先迁至徽州,再迁至南溪。金家村建村的历史可上溯到元朝末年,距今已有一千一百多年的历史。体现了金日磾家族久远的延续性和巨大的凝聚力。[12]


金氏家族血统延续还远播于域外,据可靠的文献记载,今韩国、朝鲜的一些金姓居民,也是金姓家族的后裔。例如,在朝鲜半岛发现了建于唐高宗永淳元年(682)的《新罗文武王陵之碑》,碑主姓金,名法敏,是新罗的第30位君王,661~681年在位。该碑残留的碑文称:“灵源自夐,继昌基于火官之后,峻构方隆……由是克□□枝,载生英异,秺侯祭天之胤,传七叶以□□焉。”[13]这段碑文表明,新罗王室是金日磾的后人。按照韩国学者的解释,在王莽被杀、新莽灭亡的两年后刘秀称帝,金氏家族中与王莽结亲的部分成员因害怕刘秀的追杀而逃到朝鲜半岛,金姓如今已是朝鲜半岛一个人才辈出的大姓。


此外,还有原是金氏而后改为它姓的一些记载,如丛氏:“文登丛大司空兰,本汉秺侯金日磾之后。相传日磾四十五代孙永,迁县之丛家岘家焉,遂以为姓,至今科名甚盛。”又如淦氏:“江西多淦氏,旧传亦金日磾后。有金赋者,为制置使,宋高宗为加点水,遂有淦姓。”[14]家谱是文化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从中可以反映历史学、民俗学、人口学、社会学和经济学的很多问题。而休屠王阏氏的子孙作为匈奴人的后代,对他们的血统延续的研究,比之一般的汉族家谱研究有更加独特的意义。


二、对休屠王阏氏教子“法度”的间接考察


休屠王阏氏的五代子孙在西汉的政治舞台上表现极为精彩,这个曾经沦为奴仆的家族,历事七朝天子,成为声名卓著的“忠孝世家”,而当初降汉时风光无限的昆邪王及其后人早已默默无闻了。在风风光光了一个半世纪之后,金氏家族的后裔从官宦走向民间,甚至走向域外,生生不息,蓬勃发展。追本思源,我们不能忽略这个家族最初进入汉朝时的最高长辈——金日磾的母亲休屠王阏氏。


关于阏氏的情况,史书留下的记载实在太少,仅有“教诲两子,甚有法度”的评价。所谓“法度”,即办法、规矩之意。但是阏氏的“法度”究竟为何,史籍未有任何记载。然而,她的子孙世代大有作为的历史事实,像一面镜子一样反映出阏氏“法度”的内容。因此,通过她的后世子孙的所作所为来间接考察其教子的“法度”,不失为一个有意义的方法。


首先是处变不惊、临危不乱。休屠王被杀,其阏氏和两个儿子成为汉室奴婢之时,金日磾只是个14岁的少年。然而,父死国亡的不幸经历,从太子到奴婢的身份落差,没有摧毁这个少年的理智和意志。他心危而虑深,危机意识强烈。他深知自己别无奥援,惟有极尽审慎谦退方能保全身家性命。促成金日磾早熟性格的因素很多,但不可否认的是,与之相依为命的母亲的教诲是最为直接,也是最重要的。可以说,经历丧夫亡国之痛的休屠王阏氏以自己坚韧的努力拉扯孩子的同时,既培养了未成年的儿子应对逆境的勇气和能力,也以言传身教为之树立了处变不惊、临危不乱的活样板。这就不难解释金日磾在初见汉武帝时淡定而内敛的表现。据《汉书》载,休屠王阏氏病逝后,金日磾每到甘泉宫,见到母亲的画像,“常拜,乡之涕泣,然后乃去。”对此,与班固同时代的哲学家、思想家王充也有相同的记载:“翁叔从上上甘泉,拜谒起立,向之泣涕沾襟,久乃去。”[15]向母亲遗像“泣涕”的金日磾,心情肯定是复杂的,绝非简单的“忠孝”二字所能概括,其母子命运的沧桑变故以及母亲的教诲定会浮现脑海,哀痛与敬仰之情必不可少。


其次是机警谨慎、居安思危。徐庭云先生依据史实指出,在休屠王阏氏的后裔中,她的儿子金日磾、孙子金赏、金安上三人,在屡次复杂的政治斗争中,正是由于机警的缘故,保持了足够的政治敏感,或免祸、或立功封侯;金日磾虽然从黄门马夫而骤贵,但是他从未忘乎所以,一直以谨慎自守,甚至忍痛杀死自己不谨不敬的长子。因此,徐先生将休屠王阏氏的教子“法度”具体诠释为“机警”“谨慎”,是极有见地的观点。[16]


汉武帝虽富有雄才大略,但“性严峻,群臣虽素所爱信者,或小有犯法,或欺罔,辄按诛之,无所宽假”[17]。金日磾对汉武帝毕恭毕敬,小心谨慎,他在汉武帝身边,“目不忤视者数十年。”由于金日磾小心谨慎,尽心尽力,几十年“未尝有过失”。


金日磾不仅对汉武帝,对权臣霍光同样小心谨慎。武帝重病弥留之际,托孤于四位顾命大臣,金日磾为其中之一,他谦退地将首席让给霍光,说:“臣外国人,不如光。”汉武帝死后,年仅8岁的汉昭帝即位,遵武帝遗诏,以讨莽何罗功,封金日磾为秺侯。金日磾以昭帝年幼之故,坚辞不受。一年以后,金日磾重病不起,昭帝使人将秺侯的印绶送到他的家中,他才“卧授印绶”,旋即病逝。朝廷“赐葬具冢地,送以轻车介士,军陈至茂陵,谥曰敬侯”。身后备极哀荣。


阏氏的孙辈们生活在优裕环境之中,而且由于其父辈“侍中”的缘故,自幼就与皇帝、太子耳鬓厮磨,金日磾的三个儿子因与汉昭帝年龄相仿,常与天子、太子“共卧起”。因此,年仅8岁的昭帝即位后,要给自己年幼的“玩伴儿”金建封侯。这样安逸的生活很容易会把阏氏和金日磾所经历的君死国亡的惨痛教训置诸脑后。


可以想见,为了家族的长治久安,金日磾自然会把母亲的教诲,以成文的或不成文的类似于“家训”“家范”的方式告诫金氏的子孙后代,使他们铭记休屠王阏氏的教诲,居安思危。他亲手杀死长子的行为即是明证。《史记》对阏氏之孙金安上的记载,也证明了这一点:“行谨善,退让以自持,欲传功徳于子孙。”[18]这说明,金安上有很明确的长远价值观。


西汉末年王莽时期,阏氏的五世孙金汤,被封为都成侯。受封之日,连家都不敢回,以此表明他在实行王莽所宣扬的“为人后之谊”——“不顾私亲,安而行之,犹天性也。”[19]显然,金汤仍旧恪守小心谨慎的原则。金氏家族的子孙后代能在匈奴与汉朝长期交恶、华夷之防十分严格的年代,从底层奴仆中崛起,当与休屠王阏氏的教诲“法度”密切相关。


第三是认同中原文化,成就“忠孝之名”。“当阏氏及其两子被以囚虏的身份押送到西汉京城长安时,正赶上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置五经博士,大力提倡儒学。阏氏为了日后自己的子孙在这片土地上立足,竭力教诲子孙努力学习中原文化,所以,她的后世子孙在学业上成绩斐然。”[20]


如前所述,金涉、金钦二人皆被“举明经”,可以看出金氏家族的后裔对学习的重视和成绩的优越。金参在成帝时被朝廷以中郎将的身份选派为使者出使匈奴,足见金参是具有渊博学识的外交人才。金氏家族认同学习中原文化的过程,同时也是这一家族被汉室接受的过程。这与休屠王阏氏开放的教子“法度”有关。


这不是一种推测,一个意味深长的事实是,现存关于休屠王阏氏的史料极少,却都与汉武帝相关:汉武帝把金日磾所以有种种杰出的表现,看作是他的母亲“教诲两子,甚有法度”的结果,所以“闻而嘉之”。他极其敬重这位教子有方的匈奴妇女。在阏氏病逝之后,汉武帝下诏,令画工在甘泉宫为她画像,并尊敬地署上“休屠王阏氏”字样,此举的含意是,改变其曾经的汉室“奴婢”身份,恢复她的休屠王阏氏的尊贵地位。


甘泉宫是汉武帝经常接见诸侯王、郡国上计吏及外国宾客的皇家宫殿。在汉代,只有功勋卓著的名臣才享有在皇宫中为他们画像的殊荣,作为女性的休屠王阏氏位列其中,堪称是“空前绝后”的荣耀。当初率领大军投降汉武帝的昆邪王者没有这样的待遇。


汉武帝如此敬重、欣赏休屠王阏氏,必定是因为她品德高尚,她教子的诸多“法度”之中,忠君、谨慎的内容,应该是更为直接的原因。休屠王阏氏对子孙后代提倡忠于西汉王朝,可能包含有对汉武帝从微贱困厄中提拔她的儿子,使他跻身上层的知遇之恩的回报,不过,更多地体现了她对于中原文化的认同感和融入汉朝的愿望,从当年休屠王悔降丧生,到今天休屠王阏氏要求子孙学习、接受中原文化,汉武帝看到了民族融合的结果,这无疑是他征战匈奴所要达到的最终目标。


朝廷对休屠王阏氏的旌表在民间产生了相当广泛的反响。建于东汉末年的今山东嘉祥武梁祠后壁画像中,有“金日磾见阏氏”的石刻,与孝子董永等另外五幅孝义故事构成一个整体。[21]此外,内蒙和林格尔汉墓也有“休屠胡”榜题的壁画。[22]这两处“金日磾见阏氏”的壁画表明这一题材使用的广泛性。对金氏家族而言,其意义在于不仅使社会的崇敬归向休屠王的后裔,反过来又强化了金氏家族的忠君意识,它使金氏家族的后世成员充满了荣誉感和责任感,也使得休屠王阏氏的教子“法度”世代相传,成为休屠王阏氏后世子孙的行为准则和精神财富。


东汉建安二十三年(218),几名地位不高的官员,忠于东汉朝廷,对曹操设天子旌旗、出入称警跸十分不满。他们策划一起“火烧曹营”的事件,试图在许昌发动兵变,火烧军营,杀掉典兵将领王必,“挟天子以攻魏,南援刘备,事败,夷三族。”[23]参加兵变的人中,就有金日磾的后裔金祎。《三国志》卷一裴松之注引《三辅决录注》对此次事件记载最为详备:


时有京兆金祎,字德祎。自以世为汉臣,自日磾讨莽何罗,忠诚显著,名节累叶。覩汉祚将移,谓可季兴,乃喟然发愤,遂与耿纪、韦晃、吉本、本子邈、邈弟穆等结谋。[24]


《资治通鉴》也记载了此事。萧常在《续后汉书》中,更是一语道出金祎的行为动机:“由日磾讨莽何罗,忠诚显著,名节累叶。愤曹操将移汉鼎,有志兴复。”[25]此事说明,金祎十分珍视其家族“世为汉臣”“名节累叶”“忠诚显著”的历史名节,为了保持这一优秀的家风不堕,他不惜铤而走险,乃至献出自己的性命。


可以与此相印证的是,此前二十年,金氏家族的另一名成员金尚的故事。东汉末年,袁术在寿春称帝,欲以金尚为太尉。太尉是地位崇高的“三公之一”。袁术之举,是想用金氏家族的声名抬高自己的身价。但金尚坚决拒绝并设法逃跑,使袁术恼羞成怒,终于杀掉他以泄愤。[26]金尚的拒绝与逃跑,也是他要按照忠于汉王朝的价值观行事,不做僭越者的帮凶使然。


金尚与金祎故事发生的时候,东汉建立已经将近二百年,金日磾去世(公元前86年)已经三百多年了。然而,他们都“自以世为汉臣”“忠诚显著”,不惜以生命捍卫汉室,维护自己的家族荣耀。这说明,尽管自王莽之后金氏家族的行踪已经鲜见于史籍记载了——史籍记载的缺失,用“挂一漏万”也不足以形容——但是在实际生活中,由休屠王阏氏所塑造的这一家族的灵魂确实仍在鼓舞和激励着金家的子孙后代。


清代学者何焯由衷赞曰:“一胡妇耳,能教子从国破家亡、没身厮养,后复获七叶珥貂之福。日磾固材,兴家岂不自内始哉?”[27]此语深刻地指出了休屠王阏氏的功绩。休屠王阏氏是一位威力长存、为金氏家族不断带来荣誉和鞭策力量的荣耀典范。她的“教诲”不会因她的去世而消弭,反而世代相传,成为凝聚金氏家族的灵魂和力量。


三、金氏家族的文脉流传


前四史以及《资治通鉴》、《论衡》等文化典籍,作为记录休屠王阏氏及金氏家族事迹的文本载体,使得金氏家族的事迹得以与中国文化一起流传。特别是《汉书》,由于距休屠王阏氏和她的子孙时代甚近,所以史料更具有真实性。《汉书》的作者匠心独具,将霍光、金日磾这样两个十几岁进入宫中侍奉皇帝,并受到赏识的人物安排在同一卷书中,对比描述他们一生的各自作为,成为《汉书》中精彩的篇章之一。


第一,他们对与皇家联姻的态度截然不同。汉武帝主动提出纳金日磾的女儿入宫为自己的姬妾。金日磾坚决“不肯”,表明他不想借助于“椒房之亲”获取好处。霍光则处心积虑,想凭借“外戚”的地位而掌握权力。汉昭帝八岁即位,霍光赶紧把年仅六岁的外孙女送进宫中,立为皇后。昭帝死后,霍光之妻为了自己的女儿成为皇后,趁许皇后分娩之机,毒杀之。霍光事后闻知,竟然包庇其妻,为日后灭族埋下祸根。


第二,金日磾为了避免后代因淫欲而致祸,忍痛杀了自己的长子“弄儿”。而霍光诸子仗势为非作歹之事不胜枚举。


第三,班固说霍光“不学亡术”——成为对中国士人最负面的评价;而阏氏的四世孙中有两人被“举明经”,两个家族文化水平高下判然。


第四,迥然不同的结局。金日磾“传国后嗣,世名忠孝,七世内侍,何其盛也!”而霍光则是“湛溺淫溢之欲,以增颠覆之祸,死财三年,宗族诛夷灭”[28]。其后世极为惨淡,与霍氏相连坐诛灭者数千家。


因此,读《汉书》,对比霍光与金日磾的不同作为就成为很好的题材。比如,清代名臣张廷玉的父亲张英(1637~1708)的《读汉书》,指出了“敬慎以昭臣道,事君者其知所法诫焉”的历史教训:


壮哉霍子孟,易置多英风。离席按剑时,发议惊群公。


走马杜鄠间,曾孙方困穷。手挈天子玺,授之咸阳宫。


海枯石可烂,孰能訾其功。珠襦黄金匣,甫葬茂陵东。


狐鸣尚冠里,妻子烟尘空。秺侯杀弄儿,累世亢其宗。


子孟庇阿显,九族罹悯凶。割爱与殉私,延促霄壤同。


臣术惟敬慎,庶几保厥终。[29]


在金日磾死后二十多年,西汉社会上有“金张”之说——金日磾﹑张安世子孙相继,累世荣显,后世遂以“金张”代称显宦世家。[30]另外还有“七叶”“珥貂”等来源于金日磾家族的典故,也常被后世使用。


元代诗人虞集(1272~1348)的《柜轩诗并序》云:吴郡故有金氏名章者,仕宋为迪功郎,家饶余资而好施予,子孙相承以孝友着称,迄今室居尚存。五世孙在,读书饬行,乡里尤称为善人君子。手植柜树于家,其本初甚微。未几益滋茂,因构轩于旁,名之曰柜轩。某尝登是轩,遂为赋诗以纪其事。在字润甫,乐善其自号云。


东南有嘉树。彼君子居。君子秺侯裔,积善庆有余。[31]晚清名臣罗惇衍是一位颇有眼光的政治家,经他保举的官员,如林则徐、曾国藩等,皆为清末重臣。他本人为官端谨尽力,他在诗歌中赞美金日磾、耻笑霍光:


休屠太子汉功臣,武庙何尝误托人!


断爱严防能感帝,见图肃拜不忘亲。


百年世及簪缨胄,八尺天生孝谨身。


更异后宫辞纳女,笑他博陆转求姻。[32]


到了后世,在称赞某外族或外国的优秀人物时,总是将之与金日磾相比,金日磾成为标尺性的人物,这也是金氏家族的文脉流传的一个方面。


北魏时,代人于栗磾为魏道武帝的名将,到他的孙子于烈时,代地的贵族多有反对孝文帝者,“唯烈一宗,无所染预,”孝文帝益器重之,叹曰:“烈之节概,不谢金日磾。”[33]


唐初突厥将领阿史那忠,因擒颉利可汗有功,拜左屯卫将军。后因屡立战功,封薛国公,死后陪葬昭陵。阿史那忠为政清谨,宿卫四十八年,无纤隙,“时人比之金日磾。”[34]唐代铁勒契苾部著名将领契苾何力,为人光明磊落,胸怀宽广,后世称赞他与金日磾一样:“虽异世而同心,其忠诚耿乎日星,至今犹生气凛凛也。”[35]唐朝铁勒九姓之一浑部名将浑瑊,他功高不伐,“位极将相,无忘谦抑,物论方之金日磾。”[36]


明成祖永乐二十一年(1423)亲征漠北,蒙古王子额森托干率妻子部属归降,成祖赐姓金,名忠。仁宗嗣位,加太子太保。宣徳三年(1429),仁宗亲征乌梁海,忠请自效,帝许之。[37]“或言忠非我族类,去必不返,上曰:‘朕推心待人,何疑于忠?同此覆载,任渠去留。’竟与兵数千遣去,数日,俘斩首虏及畜产以归。上大喜曰:‘忠,朕之金日磾也!’”[38]


越南胡朝的贵族黎澄(1374~1446)在胡朝被灭之后,被虏到明朝做官,因他擅长于火器,长期任职于工部,官至工部尚书。明末史学家谈迁评论曰:“白首冬署,虽仅效神枪之技,亦秺侯之流亚也。”[39]


清代著名文学家姚鼐(1732~1815)在他的诗歌《题陈硕士母鲁恭人端居课子图》写下这样的句子:“我闻画阏氏,泣涕甘泉侧。憬彼休屠子,忠孝汉廷则。”[40]


在这里,金日磾仍然是居于主导地位的角色,他的行为成为汉代朝廷的表率,阏氏怎样教育了金日磾以及金氏家族的子孙后代则完全被忽略。


只有唐代诗人元稹是一个例外,他对休屠王阏氏有充分的肯定。在他替皇帝起草的制文中,两次提到休屠王阏氏,曾用“仁而训子,教日磾竭诚之操”称颂被封为齐国太夫人的王承宗的母亲吴氏;[41]还用“感日磾见图而泣”称赞田弘正等人的母亲。[42]元稹八岁丧父,“其母郑夫人,贤明妇人也,家贫,为稹自授书,教之书学。”[43]或许是由于这种特殊的经历,使他能够反躬,对金日磾的母亲的作用有比较深刻的认识。可惜的是,在整个的文脉传承过程中,这个声音极为弱小。


总而言之,对休屠王阏氏这位造就了金氏家族辉煌历史的杰出女性,历史记载十分简略,后世对她的表彰也就更为稀少。这与她去世时,汉武帝给予她在甘泉宫画像的荣誉相比,落差巨大。这首先是中国社会长期以来重男轻女的结果,从更加广阔的意义上说,“女性问题不是单纯的性别关系问题或男女权力平等问题,它关系到我们对历史的整体看法和所有解释”[44],因此,研究与休屠王阏氏这位匈奴女性相关的历史,发掘她的历史功绩,对于研究民族史、社会史和妇女史,都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1] 〔汉〕班固撰:《汉书》卷六八《金日磾传》,中华书局,1962年,第2960页。


[2] 徐庭云:《休屠王阏氏和她的子孙》,《文史知识》1992年第11期。


[3] 〔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十九《汉纪十一》,中华书局,1956年,第633页。


[4] 《汉书》卷六八《金日磾传》,第2959页。


[5] 《汉书》卷六八《金日磾传》,第2959~2960页。


[6] 《容斋随笔》三笔卷十一《记张元事》条,第434页。


[7] 《史记》卷二十《建元以来侯者年表》:“秺:金翁叔名日磾,以匈奴休屠王太子从浑邪王将众五万,降汉归义,侍中,事武帝,觉捕侍中谋反者莽何罗等功侯,三千户。中事昭帝,谨厚,益封三千户。子弘代立,为奉车都尉,事宣帝。”第1059页。在金日磾诸子中,金弘常被忽略,应据此补上。


[8] 《汉书》卷三六《楚元王传》,第1929页。


[9] 《汉书》卷六八《金日磾传》,第2964页。


[10] 〔明〕金瑶:《金栗斋文集》卷一《珰溪金氏族谱序》,续修四库全书1342-3,第492页。


[11] 王鹤鸣编《中国家谱总目》(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提供了数以百计的金氏家谱。


[12] 《匈奴后裔聚居的村寨——安徽东至县南溪古寨金家村(图)》,www.ourgo.com/Bbs/showtopic-13068.aspx 48K 2009-11-15


[13] 刘喜海:《海东金石苑》,二铭草堂校刊本。该碑被发现的历史饶有趣味:第一次被发现是1796年,碑文的拓本被清代金石学家刘喜海(1793~1853)所得,见于其所著《海东金石苑》,而碑刻的实物则下落不明。直到1961年,才在庆州市一户居民的洗衣池边被发现,该碑被用水泥固定做洗衣板用。现由国立庆州博物馆收藏。


[14] 〔清〕王士祯:《池北偶谈》卷十,中华书局,1982年,第231页。


[15] 〔东汉〕王充:《论衡》卷十六《乱龙篇》,刘盼遂:《论衡集解》,北京古籍出版社,1957年,第331页。


[16] 徐庭云:《休屠王阏氏和她的子孙》,《文史知识》1992年第11期。


[17] 〔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九,中华书局,1956年,第637页。


[18] 《史记》卷二〇《建元以来侯者年表第八》,第1066页。


[19] 〔宋〕周密:《齐东野语》卷六,上海扫叶山房,1926年,第90页。


[20] 徐庭云:《休屠王阏氏和她的子孙》,《文史知识》1992年第11期。


[21] 朱锡禄:《武氏祠汉画像石》图7,山东美术出版社,1986年,第17页。


[22] 陈永志,黑田彰主编;中国内蒙古自治区文物考古研究所日本幼学会编:《和林格尔汉墓壁画孝子传图辑录》,北京文物出版社,2009年,第10页。在墓的中室北壁有一幅金日磾行孝图,楼下门内有一着白衣的人物,榜题“休屠胡”,当是休屠王阏氏;门外侧立一着红衣人物,榜题“翁叔”,金日磾字翁叔。


[23] 〔宋〕范晔:《后汉书》卷九,中华书局,1965年,第389页。


[24] 〔西晋〕陈寿:《三国志》卷一,中华书局,1959年,第50页。


[25] 〔宋〕萧常:《续后汉书》卷二〇,王云五主编:《丛书集成初编》,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149页。


[26] 《资治通鉴》卷六二,第1996页。


[27] 〔清〕何焯:《义门读书记》卷十八,中华书局,1978年,第310页。


[28] 《汉书》卷六八《霍光金日磾传》,第2967页。


[29] 〔清〕沈德潜:《清诗别裁集》卷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第346页。


[30] 《汉书·盖宽饶传》卷七七:“上无许、史之属,下无金、张之託。”颜师古注引应劭曰:“金,金日磾也。张,张安世也。”第3247、3248页。


[31] 〔元〕虞集著;王颋点校:《虞集全集》,天津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4页。


[32] 〔清〕罗惇衍:《集义轩咏史诗抄》卷九,《续修四库全书》1542册,第648页。


[33] 〔北齐〕魏收:《魏书》卷三一《于栗磾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738、739页。


[34] 〔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卷一〇九《阿史那忠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3290页。


[35] 〔明〕徐伯龄:《蟫精隽》卷六《汉唐番将》条,《四库全书》子部146,台湾:商务印书馆,第867~106页。


[36] 《旧唐书》卷一三四《浑瑊传》,第3710页。


[37] 《明史》卷一五六,中华书局,1974年,第4274页。


[38] 〔清〕傅维麟:《明书》卷九九,中华书局,1985年,第1981页。


[39] 〔明〕谈迁:《国榷》卷二十六,第1703页。按,“冬署”,工部之别称。


[40] 〔清〕姚鼐:《惜抱轩诗文集》诗集·卷四,王云五主编《万有文库第二集七百种》,商务印书馆,1935年,第288~299页。


[41] 〔唐〕元稹:《元氏长庆集》卷四九《王承宗母吴氏封齐国太夫人》,《四部备要》,中华书局,1989年,第188页。


[42] 〔唐〕元稹:《元氏长庆集》卷五〇《赠田弘正母郑氏等》,第190页。


[43] 《旧唐书》卷一六六,《元稹传》,第4327页。


[44] 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绪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3页。




编 者 按:原文载于《西域研究》2015年第1期,如引用请据原文。

文稿审核:包·苏那嘎

排版编辑:武  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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