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溪口遐想
葛昌永
三峡两岸的街市,依山层次而建,显得格外醒目壮观。船到香溪镇,江面忽然宽阔,天空豁然开朗,在峡谷中压抑惊叹了半晌的人们可以长长地舒出一口爽气来。江的北边,从峻峭的峰间淌出一腔清流,将这边的长江对比得浑浊不堪。有人说,那清流是香溪河;香溪河口的山矶上屹立着一位窈窕的玉塑仙女,她就是王嫱。
只可惜,我乘的客船不在香溪镇靠岸,它长鸣几声,算是给王嫱打了招呼,便依然昂首在江中逆流而上。恨江宽矶高,我不能瞻见玉女真颜,火柴盒大小洁白闪光而又形态朦胧的王嫱送过来一串串惊叹;我又欣慰不在此停留,可以使心中永远回荡着模糊的遐思,就像远远望那巫山神女,不让具体的形象圈定我心中想象的定势。我端起照相机以镜头当望远镜,顺着香溪河口向深山峻峰中看去。欲看穿丛山,看到一千多年前清水溪畔那位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白玉无瑕美貌如仙的少女王嫱。
那少女:正在背山向阳绿竹掩映的闺阁深处抚琴轻唱,琴声如水流淙淙,珠落玉盘,歌声飘如春息,舒若行云;正在映山红开遍的万花丛中翩翩起舞,蜂回蝶飞,袖动风起,端的羞花闭月,沉鱼落雁;正在清水溪畔弄清流,泊手帕,淡淡的暗香悄悄漂流下来,漂过长江,漂到长安。长安的龙船终于惊天动地地开进山来,无邪的少女之美只留得一个传说一帘幽梦,正如那香溪流出的清泉终于被浊流排空的长江吞没一般。
长江啊,你虽然雄荡、激越、壮观,可在你浩瀚的奔流中多少美与丑都随花事湮灭。欢畅的自由的流淌着自然美的香溪河,在长江中我们能从哪里分辨?
翻开中国的历史,是一部凝重而艰涩的斗争史。从共公怒触不周 山、黄帝吹牛角作龙吟到朝歌的金鸣、牧野的阵鼓、垓下的楚歌、赤壁的烈火、成吉思汗的弯弓射雕处,都在你死我活的斗争中演绎着无情的选择。在这些选择中,骑烈马提龙剑拍吴钩挥长鞭的英雄好汉伴随着是非成败在历史的前台表演,可在历史深处,我们竟悄悄发现伟大民族的历史竟是女性写就:天塌了,天斜西北地倾东南,是女娲炼五彩石,补破漏的天。试想天补不齐,还能有今天的世界吗?妲己的车轮 吱呀吱呀从荒北走进殷都,长袖漫卷轻轻松松地送走了五百年盛商。浣纱的西施缓缓摇 睡沉醉的夫差,越王勾践便由被人践踏的马夫一跃成为威震华夏的霸主。曹操建铜雀台连战船,欲得大乔小乔而藏之,致使八十万雄师樯橹灰飞烟灭。
王昭君出嫁匈奴,昔日嗜血的胡人终于安于倾听铮铮的胡笳,从此“边城晏闭,牛马布野,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无干戈之役”。壮哉,所以我们呼祖国为母亲,呼故乡为母亲,呼长江黄河为母亲!
在女人写就历史的过程中,最辛苦的是美女和才女了。美女和才女多是用血用泪来写历史的。西施姑且不论,她牺牲了自己的青春赢得了越国的兴盛,深知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便与范蠡一道隐迹江湖泛情山水风流倜傥去了,算是美女中结局较好的一个。与西施一样生在乱世中的还有两位美人,一位是虞姬,她与霸王自幼相许,可在兵荒马乱的岁月天各西东,待暴秦覆灭,俩人终成眷属,美人与英雄齐眉,然天意不遂,在汉兵铺天盖地卷来之时,只得高唱“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慷慨吻剑,随盖世英雄走尽穷途末路。另一位是貂婵,最使人为她打抱不平了。她小小年纪苗条腰肢竟肩负起匡扶汉室的重任,男子汉们都哪里去了?国贼是除了,可少女付出的青春和血泪是何等的深重!婀娜多姿的杨玉环,是生活在太平盛世的美人儿,华清池的笑声,却逗起了中原的千里狼烟,结果一条白练,香魂消散在地老天荒之间。男人们守不住江山,竟对一个女人发狠,空惹得人主在天在地徒嗟悼,日日夜夜常萦怀了。
再说才女,早有班昭、蔡文姬,班昭一心著书,有名而没多少故事。蔡文姬流落异域,她创作的胡笳十八拍,一章一拍,道尽了才女被乱军所掳,流离失所,委身匈奴,离亲舍子的悲怆经历。才女中名气较大的,还有李清照,只是赶上宋王朝颓败,无奈落荒南奔,兵荒马乱中送走了丈夫赵明诚,据说不得已嫁给不如意的张汝舟,饱经沧桑的她不得不叹道:“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坠落在风尘中的,钱塘有位苏小小,在才子佳人荟萃的地方竟有那么多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歌舞琴赋定是一流,揣度才气当不在苏小妹之下,至今你若面对鲍刺史为她建造的“慕才亭”,读着“湖山此地曾埋玉,风月其人可铸金”的联子,心中一定涌起阵阵酸楚。还有南京的李香君、北京的小凤仙。香君才貌盖江南,激昂青云的侯公子竟击碎了她的痴情梦。小风仙为蔡锷倒是爱得值得,死得其所,但总归太凄美了一些。
从书本中看到过的才女便更多了,首推的代表人物是林黛玉,她 才貌双全,出污泥而不染,可终不为世所容,只得质本洁来还洁去。其次是唐琬,她的才气从她步韵和陆游的《钗头凤》能见一斑。可恨她的婆婆也就是她的姨妈硬是棒打鸳鸯,活活拆散了一对痴人。陆游无能,偏又在沈园中用悲戚戚的词去伤害她,不是索“红酥手”的命吗?再次是许多许多不知姓名的才女,诸如浔阳江头弯弯月下漂泊船上的琵琶女,尽这般无可奈何地花开花落。花开花落,无可奈何,留下人间几多遗憾几多伤怀几多评说!
论结局。王嫱算是群花丛中遭遇上好的一个了。她有美貌又有美名,和亲促进国泰民安,出宫获得天伦之乐,贤达致使善始善终,中国的史书为她写下浓浓的一笔。可是,谁又去理会她人生深处如海的苦涩呢?宫中数载,蛾眉偏有人妒!她守着自己的天性,不肯因幸天子而奴颜卑膝地献媚他人。当匈奴求亲,她应诏出塞,帝王得见容颜却又欲留不能之时,她的思绪是何等的无奈、何等的忧伤!荡荡的长安街上长长的送行队伍中,她卷帘四望竟没有见到一个香溪河畔的熟人。她是负气背乡离国的啊!在北风呼啸枯草齐天白沙无垠举目无亲的茫茫草原上,她怀抱琵琶、身披貂裘、食膻餐露、把歌东顾,心中定有千万种感想!她想到自己的使命,因此把苦难和幽怨且都忍下;她希望多难的故国多一些明智,少一些丑恶,自己再吃些苦,再受些难当也值得;她脑海中浮现出香溪河畔的父老乡亲望着载她远去的龙船长揖流涕的情景;因此,每每见到中原的“娘家人”她便有一番悲喜。她的心是在酸楚中经过无数个春夏秋冬浸泡过的呵!她为了她的美,为了她美丽的故国,为了故国的辜负,付出的心有多么沉重!
呜呼,天公也是太冷酷无情了。你既然主宰万物,把握沉浮,为什么不把美好的事物长久长久地留住,将丑恶的东西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地抹去?难道美必须在付出代价之后才能存在吗?你为什么将天真烂漫的少女送入沸沸扬扬的喧嚣世界,将那自由的欢快的唱着歌儿的香溪推向沉沙的淘浪的浩渺江海?
可是,我又想,世上无论何种的美,都是同丑恶斗争着而存在。丑恶的东西总无时不在地扼杀着美。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可美总是在同丑恶相比较时,才更加显现其灿烂的光彩。
这样想着,抬头远看,香溪口、香溪镇和王昭君已经淹没在连天的波涛之间了
。
[作者葛昌永,男,汉族,湖北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编 者 按:原文载于《昭君文化》,如引用请据原文。
文稿审核:包·苏那嘎
排版编辑:武 彬